岁月深处的柴灶
炊烟曾唤起多少游子的思乡之情,炊烟又曾令多少归来的游子望着它热泪盈眶。每当想起袅袅炊烟,我便会联想起儿时在柴灶前的童年岁月和母亲无尽的爱。
我刚满周岁时,父亲因患上肺痨而放弃了上海的店铺生意,举家返回福建老家。祖上三兄弟分家后,原有唯一的柴灶归大伯家,母亲便用几根木头在天井边支了个台架,再用几块土砖垒成一个简易的土灶,就算有了个煮饭炒菜的地方,没有烟囱,做饭时浓烟弥漫。
慢慢长大的我渐渐发现,人家里的炊烟都从烟囱里冒出来,只有我家的炊烟是从天井口涌出的,要是遇上刮大风,打斜雨,这土灶就根本做不了饭。到我五、六岁时,母亲便下决心准备垒灶。
听母亲说,那时垒灶的师傅很不好伺候,要是招待不好,还会“使坏”。为了慎重起见,她找了好几个垒灶的人,一个一个地进行比较和选择,在隔壁乡找到一个伙食自理的老师傅五狮,他垒灶快,技术好,所垒出的柴灶省柴禾,烟囱路畅通……
五狮很快就来到我家看现场并给出建议:按照家乡的搭灶风格,一个灶台一般三个锅,靠墙壁内侧的为大锅,外侧的为中锅,大锅正后侧为小锅。三个锅呈“L”型,而且三个灶膛都相通,小锅一般总会储着水,只要任意一灶烧火,其产生的热量都可利用来温热锅里的水,把热能充分利用起来。特别是在冬天,小锅温热的水就可直接用来洗脸洗脚,非常实用——即使是数十年后的现在,我依然佩服这些乡土劳动者生活中的聪慧。
五狮还在大锅上方筑了抽屉大小的“灶君厝”——这样既安置了“灶君”,又可摆放煤油灯。母亲还提出在墙上嵌一个双层壁碗厨,五狮也表示赞同。方案敲定后,五狮开出一张采购材料清单,工钱5元包干,三餐自理,母亲没有还价。
一星期左右,新柴灶大功告成,再经过全面粉刷后,整个厨房都光亮如新。那时母亲的心情,就像搬新家一样激动和喜悦。摆脱浓烟困扰后的母亲对新柴灶倍加珍惜,三餐后母亲常在灶台上抹了又抹,擦了又擦,灶台上的红板砖擦得红艳艳的,厨房始终保持干净卫生。
此后,灶口前也成了我童年最快乐最温暖的地方。母亲炒菜我烧火,看着母亲手挥铲翻炒,听着肉菜滋滋声响,闻着饭菜香味,便觉得那是最幸福的时刻。给灶膛里添柴后,我总要站起来看锅里翻炒的菜,母亲也常会先夹起一口给我尝鲜,记忆中母亲挟到我嘴里的菜,每一口都是那么鲜美,那么亲切。上小学以后,每天放学回来,只要看到房顶上的袅袅炊烟,我便飞也似的直奔回家;要是看不到炊烟,心里便不免空落落的。
有了新灶的第一个除夕,母亲一口气做了三笼屉红团。那天晚上,忙碌了一天的母亲把我抱在大腿上,在灶口前一起蒸红团。熊熊的灶火映照着母亲的笑脸——这是我印象中,父亲死后母亲第一次脸上浮现出的幸福笑脸。
那年除夕,母亲还请三叔写了一副对联“敬君一炷香,赐我千斗粟”,恭恭敬敬地贴在“灶君厝”两旁,上面还贴了个“福”字。此后,母亲便年年在“灶君厝”里换一张红色或粉红色的《春牛图》;还放置了个小巧玲珑的香炉,逢年过节插上三柱香,祈求风调雨顺,丰衣足食。
我上小学五年级时,母亲去参加了水库建设,我一个人在家时最喜欢就是在灶膛里烤番薯——选几个小一点的番薯埋在灶膛滚烫的火炭里,不到几分钟,灶膛就会飘出缕缕薯香,拿出来吹吹灰便是原生态的“美餐佳肴”。有时我还用“火钳”把母亲买回的白粿(年糕)架在红红的炭火上烧烤,随后再将白粿翻个面,反复几次后,一个白生生的白粿就被烤得金灿灿、香喷喷了,原本没有味道的白粿烧烤出来后,放在嘴边“呼呼”地吹凉了,外脆里糯,那滋味,那高兴劲儿,绝对是现在的孩子们无法感受到的。
1968年7月4日,母亲的生命被食道癌夺走了,此后我家便再也没有了炊烟升腾,灶台前也没有了母亲忙碌的身影。前年我回到了老家,厨房里的柴灶冰冷,我却心怀敬意抹掉灶面上厚厚的尘灰,红红的板砖依然鲜艳。穿过岁月的记忆,我似乎还能感受到土灶的古朴、温情和神圣——它是有形的,似乎又是无形的,它让我凝神,在袅袅炊烟和氤氲热气中,懂得了淡泊、满足和感恩。
如今几十年过去了,老家那口土灶仍一直在我记忆中挥之不去,它温暖了我幼稚的童年,温暖着母亲那颗饱经沧桑的心,也使我的乡情燃烧得更加炽热。那一口土灶,是我生命的情结,是我乡情中的佐料,这是一种城市的饭菜中没有的烟熏味。也许,我这几十年追寻的就是那点味觉,在记忆中嗅着柴灶的炊烟,我仿佛又触到了故乡的灵魂,还有母亲的爱。
摘自“湛江日报·数据报刊 ■ 蔡柔远(赤坎) 往事